春日箋·龍南村記

　　春日的邀約總帶著別樣的魅力，特別是舊年未盡的絮語在晨光里重新發芽的時刻。

　　清晨，蜷縮在葉尖的露珠還未醒來，我便因興奮而在枕上輾轉多時。細密的金線從特意留下的窗簾縫隙中肆無忌憚地躍了進來，為床尾點綴上金花，一朵，兩朵，三　朵……令人動容。這些年，愈發貪戀窗前光影，這背后牽扯的是多年客居他鄉的無奈，那些窗欞只帶著折射后的散光，混著悲涼與孤寂。晨光漸次游入，今天注定是個適　合出行的好天。

　　林徽因說，最美不過人間四月天。在這頭一天，用母親制作的芽麥塌餅與肉粽將胃熨暖，而后前往高橋街道龍南村，趕赴一場以作家三毛為名的春日之約。比起三毛，我其實更關注的是即將再次見面的十幾位女作家們。

　　春光將四十分鐘的車程折疊得仿若一瞬，這是我第二次造訪徐玲芬老師的工作室。青石小徑上野花的碎影還未褪盡，人聲已漫過爬滿紫藤的籬墻。踏上她精心設計的“求知”之路，熟悉的聲音觸動耳膜。視線與正在講述閱讀三毛感受的徐老師碰撞在一起，看到她嘴角揚起的弧度，我將春日的蜜放進心田。時間蘊集的思念在一個個微笑與招手中，化作實實在在的溫度。

　　大家因三毛而聚，將三毛的情緣拆解成絲，各自纏上記憶的紡錘：佩服她深入撒哈拉的勇氣，憐惜她紙頁間蔓延的孤寂；咀嚼她咽下的沙礫，收藏她曬干的淚痕；驚嘆她與荷西把清苦日子過成詩行，痛惜命運連詩稿都未晾干便撕碎；丈量她書中每顆流星的拋物線，也在每個結尾處嘗到淚水的咸澀……三毛的陶甕終是永遠定格在將封未封的剎那，而我們捧著泛黃的書頁，把那些碎片拼成新的容器——里面盛著撒哈拉的風沙、荷西的笑容，還有她沒來得及封存的嘆息。每道裂痕都已長出細小的根須，在我們每個人的故事里，繼續生長。

　　文字里的沙礫還未在眼眶沉淀成珍珠，春風已卷著灶火氣息將思緒牽回人間。于桐鄉人而言，春日沒有一鍋野火飯似乎就是不完整的。不遠處的農莊里，幾只碩大的鐵鍋正氤氳著熱氣。咸肉混著春筍的鮮香隨風而來，漫過高墻，將書頁間的異鄉風沙染上江南的溫潤，也將我們拉入這人間煙火。

　　一碗精心熬制的雞湯打開味蕾，碗中晶瑩的米粒間藏著柴灶特有的焦香，這味道忽而撬開了記憶的閘門。二十多年前的炊煙從時光深處漫上來：戴著紅領巾的我們背著黑黢黢的鐵鍋，小心翼翼地捧著瓷碗，沿田埂一路摘著不知誰家的豌豆與蠶豆。老人說野火飯須是“借”來的才靈驗，我們便光明正大做“賊”。尋一處看不到煙囪之地，挖土壘磚為灶。稻草點燃時騰起的青煙像條游動的龍，噼里啪啦的響聲里孕滿所有的期待?；鸷蚩偸窃阪倚﹂g失去掌控，焦黑的鍋巴、混著草木灰的米飯，卻是童年最鮮亮的回憶。

　　春日是花的海洋，而油菜花是浪尖最耀眼的那簇金芒。文學與味蕾的雙重滿足后，剩下的春日便交由視覺。午后的暖陽將整片花海釀成蜜色。風過時，花枝們紛紛起舞，恍惚間竟像看見三毛穿著波西米亞長裙從花徑深處走來。愛美是天性，在得到允許后，我們便紛紛化作蜜蜂，游弋在花間。“咔嚓”聲與不斷變化的姿勢，讓我們從文學　的尖端回歸淳樸的自然。我將一束花枝折下，藏于發間，帶走春的饋贈。

　　歸途搖下車窗，奔赴城區的光影在暮色中流淌成河。發間的花束早已松脫，我摘下別在發間的花束夾進筆記本。那些被壓扁的鵝黃漸漸洇出的水痕化作愛拖尾的逗號，沾染花粉的模樣恍如清晨從床尾逃逸的金花，終是在紙頁間尋到歸處。

　　此刻，遠處龍南村的燈火次第亮起，像是誰在春夜里隨手撒了把星星。那些大得能割傷眼睛的撒哈拉星子，此刻可還在沙漠夜空中，想念曾仰望它們的人？我知道，那些陶甕中未封存的故事，正等著在下一個清晨的窗簾縫隙里重新發芽。

　　○魏麗敏 中國散文學會會員、浙江省作協會員，入選浙江省第二批“新荷計劃”人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