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屋里

　　大屋里是“大的屋里”，也是一個地名。我們村坊上凡是和我差不多年紀或比我大的人，沒有一個不知道大屋里的。

　　我們村坊是一個典型水鄉村落，大約有百十來戶人家，幾乎同姓。一條小河穿村而過，村里人家大都沿河而居，形成一片江南特有的長埭廊式的民居建筑。大屋里就坐落在村坊中心地帶——長埭廊的西邊。長埭廊是一排長長的沿河而建的房子，大概有幾十家，房子統一樣式，大門朝南，左右相連。房子都是磚木結構，前面是平房，青瓦白墻，平房外挑，通過一個個柱子支撐著一條長長廊廡，東西相連，一眼望去很是壯觀。平房后是幾個進院落，依次是院子、廚房、樓房、柴房。

　　大屋里之所以叫大屋里，主要是因為大。首先是門幅大，盡管只有兩間門幅，一間正房，一間廂房，卻占據了普通人家三間房子大小的地。大屋里的正門高大，印象中小孩兒要兩人合力才能推開。其次是進深大。大屋里南北屋距比一般普通人家深很多，大概有10多米，加上正屋大梁挑空起角高，一走進正屋就給人一種深沉之感。再次是墻寬。盡管是磚木結構，但外墻厚，是一種稱為“轉半”的青磚包墻。“轉半”的意思就是墻體由一塊半的青磚以“踏扁砌”的手法砌成，而一般外墻只是一塊青磚寬度，非常牢固。記憶中，小孩子一般一個人都不敢待大屋里，因此這里就成了捉迷藏時幾個膽大孩子的藏身之處。可是哪怕明明知道他們藏在大屋里，捉人的小孩也只能眼睜睜盯著屋里喊：我找到你了，我知道你在屋里，出來吧！但最終總是找人的認輸，不敢進屋把藏身人抓出來。

　　正對大屋里大門的是一片空闊道地，邊上有口古井。據老人講，這口古井下面連通東海，井里住著井龍王。民國廿三年大旱，村里河干涸，其他井基本不出水。只有這口井卻從早到晚井水汩汩，帶給全村人生命的甘泉。我們那時對這口井既敬又怕，小孩子只敢趴在井沿口偷偷往里張望，然后趕緊跑開，生怕被井龍王抓走。

　　據說，大屋里原本是村里一家大戶人家的房子。上世紀五六十年代，大屋里成了村里公房，變得鬧猛起來。首先，大屋里的廂房門窗上被寫上了鮮紅大字：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！由于門窗夠大，邊上還有很多空白，于是寫上了偉人語錄，有時是社員出工記錄處。村里集體開會、學習偉人語錄都在這大屋里舉行，早上出工集合也在這里。最熱鬧要數夏天了。天蒙蒙亮，社員匯聚在道場上，由生產組長帶隊，高喊口號完畢后分工奔赴田間地頭。中午，這里則成了很多社員午休的好場所。由于屋內寬敞且陰涼，草席一鋪或木板一橫，前后門窗一貫通，光著膀子一躺，不久便酣然入睡。婦女們則抓住中午時光，打上井水，幾個人圍坐在長埭廊里，一邊洗衣服一邊聊家常。小孩們自然也不閑著，除幾個被大人硬要求隨大人午睡的外，其他人總趁這難得沒人管的辰光，繞著長埭廊你追我趕。

　　轉眼進入八十年代，人們的生活生產方式也隨之變化，最為明顯是大屋里漸漸冷落起來。幸運的是，和其他比如蠶桑共育房、糧庫等公房相比，大屋里逃過了被瓜分的命運，被完整保留了下來。大屋里高敞的大門從此緊閉，難得開啟。據說大屋里能完整保存下來，是因為它原先的主人家向村里提出了回購申請，以一定價格把它回收了。大屋里雖然進不去了，但廊廡仍是小孩子玩耍的好地方。

　　九十年代后，電視機進入千家萬戶，電子游戲機也慢慢地開始進入普通家庭。當年的頑童都已長大，而新一輩孩童都在電子產品包圍下生活、成長，尤其到了新世紀，電腦逐漸普及，大屋里這個曾經的“游樂場”徹底退出了歷史舞臺。而曾經壯觀的長埭廊也隨著多數人家的搬遷及房屋改造而成為過去，只有孤零零的，已顯得低矮的大屋里還獨自矗立在原地，門窗上那些歷史遺留的革命語錄等痕跡，和周邊嶄新的三層洋房顯得不那么協調。

　　再后來，城鎮快速發展，整個村坊都規劃拆遷，而荒廢很長時間的大屋里是最先被拆除的建筑。拆除時，村上好多人都來看了，也許大家都對它有著特殊感情吧。不久后，整個長埭廊也被一排排整齊劃一的鄉間別墅代替了。但是，我腦海中總是不經意浮現那一排排低矮的房屋，那是我童年的樂園，充滿了歡聲笑語。

　　真的永別了，我記憶里的大屋里！

　　○湯見光  中學教師，市民協會員，平日喜閱讀，偶為文。